第65章 破碎烧杯(1 / 6)
腊月的寒气,在卧牛山中学那座孤零零矗立的化学实验楼里,凝成了化不开的粘稠。这是一栋六十年代苏式风格的老建筑,红砖外墙早已被岁月和酸雾侵蚀得斑驳陆离,爬满了暗绿色的苔藓和水渍。高大的窗户玻璃蒙着厚厚的灰尘和经年累月化学试剂留下的奇异彩虹色晕痕,勉强透进来的天光显得浑浊而无力。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而刺鼻的气味:浓烈的氨水味儿、陈年铁锈味儿、若有若无的氯气味儿,还有一股仿佛从墙壁深处渗出来的、挥之不去的、冰冷刺骨的潮霉气。这气味钻进鼻孔,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让人莫名地心头发闷。
高大的拱顶下,一排排笨重的实木实验台漆面剥落,露出底下灰白的木茬。台面上固定着锈迹斑斑的铁架台和同样老旧的水龙头,水龙头拧不紧,一滴、一滴、一滴……水珠砸在搪瓷水槽底部的陈年污垢上,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声响,在这空旷死寂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负责分发器材的实验员老吴,佝偻着背,慢吞吞地推着一辆同样锈迹斑斑的、轮子吱呀作响的铁皮推车。他穿着件沾满不明污渍的灰色旧工作服,袖口磨得发亮,油光锃亮的头发紧贴着头皮向后梳拢,一张瘦长的马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皮耷拉着,仿佛对眼前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推车上堆满了洗刷过的玻璃器皿——烧杯、试管、锥形瓶、量筒……在昏暗的光线下,大部分器皿都显得干净透亮,折射着微弱的光。
但细看之下,却另有乾坤。老吴那双骨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手,在推车底层摸索着。那里,杂乱地堆着一些明显“与众不同”的器皿:几个烧杯杯壁上有肉眼可见的、细微的螺旋状气泡纹路;一支量筒的刻度线模糊不清,像是被强酸腐蚀过;最显眼的,是几个薄壁烧杯,杯底或杯身靠近加热区的部位,隐约可见细若发丝的、不易察觉的裂纹,在昏暗光线下如同潜伏的毒蛇。
高三(2)班的学生们早已按事先分好的小组站在各自的实验台前。城市学生为主的小组占据了靠近暖气管道(虽然那几根管子也只是象征性地温着)、光线相对较好的前排区域,他们穿着厚实保暖的羽绒服或毛呢大衣,低声谈笑,神情轻松。而夏侯北、张二蛋和另外两个农村男生组成的第四小组,则被安排在实验室最深处、靠近后门那个终年不见阳光的角落。寒风从门缝里飕飕地钻进来,带着刺骨的湿冷。他们身上单薄的旧棉袄根本抵挡不住这寒意,夏侯北裹紧了那件袖口磨破、露出灰败棉絮的军绿色旧棉袄,张二蛋则把冻得通红的双手紧紧揣在同样单薄的衣兜里,身体微微发着抖,不时压抑地轻咳两声。
老吴推着车,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开始分发。轮到前排那些“好位置”的小组时,他眼皮依旧耷拉着,但动作却麻利了些,精准地将那些透亮无暇、厚实均匀的优质烧杯、量筒分发出去。偶尔,他枯瘦的手指会碰到某个城市学生崭新的羽绒服袖口,那学生嫌恶地微微后缩,老吴的动作便几不可查地顿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只是嘴角似乎向下撇得更深了。
终于,吱呀作响的推车来到了第四组的角落。空气似乎更冷了几分。老吴停下了脚步,眼皮终于抬了抬,浑浊的眼珠子没什么焦点地扫过夏侯北那张棱角分明、写满桀骜的脸,又掠过张二蛋冻得发青的嘴唇和畏缩的神情。他的目光在那几个薄壁烧杯上短暂停留了一瞬。
“喏,你们的。”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他枯瘦的手伸进推车底层,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随意,甚至可以说是粗暴。他没有挑选,就那么一抓——
一只杯壁带着螺旋气泡纹路的烧杯。
一只刻度模糊的量筒。
两只薄壁烧杯——其中一只,杯底靠近中央的位置,一道细若发丝、近乎透明的裂纹,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条阴险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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