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薄棺入土(1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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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悼会的地点,最终定在了县殡仪馆一个中等规格的告别厅。规格“体面”,如同副县长要求的那样。厅内悬挂着黑底白字的横幅:“沉痛悼念赵建国同志”。字体方正,墨色均匀。两侧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圈,层层叠叠,大多是教育局下属单位、兄弟学校以及一些不得不表示“心意”的个人或机构送的。白菊、黄菊居多,间或有些素雅的百合,在厅内惨白的灯光下,散发着混合着消毒水味的、过于浓郁的香气。哀乐低回,是录音机里放出的,循环往复,带着一种机械的、空洞的悲伤。

告别厅正前方,赵建国的遗像被放大,镶嵌在黑色的相框里。照片是几年前拍的,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背景是卧牛山中学斑驳的砖墙。他微微笑着,眼神温和,带着一丝教师特有的书卷气和疲惫。此刻,这笑容凝固在冰冷的相框中,与周遭这刻意营造的“体面”氛围,形成一种无声的、令人心碎的讽刺。

告别厅里人头攒动。教育局的领导来了,穿着深色西装,胸前别着白花,表情肃穆中带着一丝程式化的哀伤。县里其他相关部门的代表也来了,低声交谈,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卧牛山中学的老师们几乎都到了,以年级组为单位站着。孙丽等几个平时与赵建国并无深交、甚至有些嫌隙的老师,此刻也努力挤出悲伤的表情,不时用手帕擦拭着并不存在的眼泪。城市学生们穿着相对整洁的深色衣服,被班主任组织着,排着队,脸上带着茫然、好奇,或者一种被迫参与仪式的麻木。

郑明和王海峰站在家属区稍前的位置。郑明依旧穿着那件昂贵的深灰色羊绒大衣,只是臂上多了一个黑纱。他脸色沉痛,眉头紧锁,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站得笔直,像一尊精心雕刻的、代表官方哀思的塑像。王海峰站在他侧后方半步,同样臂缠黑纱,深色西装熨帖,头发一丝不乱。他微微低着头,镜片后的眼神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情绪,只是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抿着,透着一股职业性的沉重。

夏侯北、李小花、栓柱、大壮……那十六个抬棺的学生,也被学校“要求”必须到场。他们站在告别厅靠后的角落,像一群格格不入的闯入者。他们穿着自己最“体面”的衣服——洗得发白、带着补丁的旧棉袄或夹克,在满厅深色正装和肃穆花圈的映衬下,显得异常寒酸和刺眼。他们的脸上没有悲伤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和压抑的愤怒。夏侯北双手插在破旧夹克的口袋里,背脊挺得笔直,下颌绷紧,目光越过前面黑压压的人群,死死钉在遗像上赵建国温和的笑容上,眼神复杂,有悲痛,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这虚伪仪式深深刺痛后的讥诮和冰冷。李小花站在他旁边,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未消,嘴唇紧紧抿着,双手下意识地交握在身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看着那遗像,看着赵老师凝固的笑容,想起仓库冰冷的铁锁,想起县政府门前冰冷的铁门,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再次汹涌而来,让她几乎站立不稳。栓柱、大壮等人也都低着头,或茫然地看着地面,或紧握着拳头,身体微微颤抖。

张二蛋没有来。他躺在县医院冰冷的观察室里,身上插着管子,连接着旁边闪烁着冰冷数字的仪器。他依旧在断断续续地咳嗽,每一次都微弱得如同叹息,胸口几乎看不到起伏。惨白的灯光照在他灰败的脸上,只有旁边心电监护仪上微弱起伏的绿线,证明着这具被病痛和屈辱反复折磨的身体里,还残存着一丝微弱的生命迹象。他的母亲,一个同样瘦小、满脸愁苦的农村妇女,穿着打补丁的旧棉袄,坐在病床边的小凳子上,粗糙的手紧紧握着儿子那只没有插管的手,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毕露。她浑浊的眼睛里没有眼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和茫然。她不懂什么“因公殉职”,不懂什么“特事特办”,她只知道,她的儿子为了送老师最后一程,把自己送进了鬼门关。床头柜上,放着一小碗早已冰凉的米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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